祝云早早开

“前日风雪中,故人从此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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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言x徐阶《为渠双鬓白》


“为渠双鬓白,添我寸丹心”


宫中的风雪似乎总是更大一些,灯火也更盛。

这天恰是上元节,皇帝早下旨邀了夏言去西苑观灯,夏言进宫时遇到了来禀事的徐阶,两人便一同进了殿。皇帝歪在御榻上,细细翻看着徐阶的奏本。这位帝王的喜与怒似乎都是突如其来的,无人能从他的眼睛,抑或是眼角的细纹中得知什么,那些自诩最善于揣测圣意的臣下也总是在他这里碰壁。只有当他乐意施舍的时候,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才会露出些许破绽,继而这圣意就被有心人揣度了去。这二人直到站得腿都僵了,才听见一句:“徐阶,你也留下观灯吧。”说话间皇帝已径直出了殿门,吕芳忙跟在后面要撑起伞来,却被推开了,夏言和徐阶谢过恩也赶紧跟了上去。

徐阶还惦记着方才的奏疏,皇帝未置可否,他的心就一直悬着,也无心赏灯,只顾低头走,默默盘算着这一脚踩的雪深了点儿,那一脚踩的雪又浅了点儿。年轻的徐学士尚在惴惴不安,暗自感慨“谁知这下一步踩上的是福还是祸呢”,下一步他就踩到了夏言。夏言的脚步猛地一滞,徐阶也慌了,越慌越乱,睫毛上积的一层薄雪此时扑簌簌落下来,教他睁不开眼,看不清夏言的神情,他心一横,索性便要长揖道歉,手刚举起就被人握住了手腕。原是夏言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实在好笑,却不能真让他拜下去,忙将人扶住了,悄声道:“少湖小心。”徐阶窘极,还未答话,走在前面的嘉靖皇帝听见动静亦转了身,问他们:“怎么了?”夏言上前答道:“回皇上,是臣方才险些滑了一跤,御前失仪,请皇上降罪。”徐阶也在他旁边跪下了,嘉靖挥了挥手:“这有什么打紧的,也值得你们齐刷刷跪在雪地里,起来罢!”二人这才谢恩起身。

阖宫的灯火将风雪都熏成了暖色,长风倏然而过,皇帝的道袍被吹起,吕芳又殷勤地捧过披风来,劝皇上保重龙体,嘉靖这次没有拒绝,依言裹好了披风。徐阶走得更靠后一些,他悄悄望过去,只觉得今夜皇帝的兴致仿佛极好,嘴角的笑意并不似往常那般意味不明,与夏言交谈也颇为爽朗,并不提朝政,只是说些修道与青词之话。

“夏言,你今年有五十岁了吧?”
“回皇上,臣已经五十有八了。”

嘉靖闻言有些发怔,和一群人斗来斗去的,竟已过了这么多年。“朕记得,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,你还是满头青丝。”他又开玩笑似的问道:“廉颇老矣,尚能饭否?”

夏言的刚直是出了名的,倨傲也是出了名的。徐阶感激他的提拔,却也一直心存疑虑。直言进谏、据理力争这样的事情,徐阶也做过,结果是被贬去福建做了推官。至刚易折,这道理夏言又怎会不懂?他好像从没有想过要给自己留些余地,同僚也敢得罪,皇帝面前也敢争,如今他虽是首辅,若一味如此,将来之事就难说了。

无边的风雪直扑在君臣三人的身上,徐阶听见了夏言的回答: “为君白头,臣所愿也。”

 

嘉靖四十一年夏,夜雨连绵,风送竹声,在内阁值班的徐阶自梦中惊醒,方觉已经过了子时。梦里他抬眼看时,只余皇帝一人立在那里,任凭他怎样惊惶,怎样呼喊,另一个人已然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中。徐阶踱步行至檐下,见院中池水新涨,各花皆有凋落,随水飘零。墙角的黄蔷薇败得并不多,含羞带泪,仍是艳冶。他又回头去看屋里,现下风雨晦暗,烛火幽微,几株老残红药隐约依偎在窗下,竟有些凄凄之意。今年的芍药本就开得不好,六月里就已是衰残的光景,只亏得徐阶每日亲自照顾,再忙也记得去松土浇水,天晴的时候就搬出去晒太阳,遇到多雨的时节,午后便惦记着搬进屋里来,惟恐其遭了摧残。徐阶知道,它们已经开不了几年了,再也经不起风吹雨打的。内阁里人人都知道,这几株芍药是徐阁老的心头好。没有人知道,抑或是没有人记得,那是前任首辅夏言亲手栽下的。

徐阶还能想起,第一年芍药花开的时候,夏言很是高兴,高兴到当场填了首词,着人给徐阶送去。徐阶展信看来,纸上端端正正写着:“白玉堂,黄金阁。帘卷薰风,阶下翻红药。”“阶”字的旁边却用朱笔添了朵花,看的徐阶哭笑不得。翌日散了朝,二人遇见,夏言又是一副正直模样,直教徐阶“报复”无门。

夏言的词写得极好,还要再往前想,应是西苑观灯那一年,嘉靖十九年。那天也是六月二十九,是夏言的生辰,徐阶和严嵩携了礼物前去拜访。此前数月,徐阶翻遍古书,又四处寻人拜师,求教制琴之法,为的便是亲手做一张琴,一张只有夏言才配得上的焦尾琴。严嵩送的是一方上好的端砚,这让徐阶莫名有些别扭,生怕自己做的琴会被嫌弃。他坐的位置又靠后,在最初与众人一起敬酒祝寿之后,不知何时才能轮到他这里。席间觥筹交错,徐阶并不多话,只默默剥着河蟹,又见旁边摆着盘水晶葡萄,煞是可爱,便剥上一会儿就往嘴里送一颗。如此百无聊赖一番,忽听得夏言唤他:“少湖,这蟹和水晶葡萄是我最爱的两样,你可给我留上一些罢!”众人哄笑,徐阶忙站起身,举杯贺道:“晚生恭祝老师松鹤长春,后福无疆!”夏言连声称好,隔着满座宾客,二人遥遥对饮。酒酣兴起,夏言忽然命人去取琴:“去取琴!要少湖新送我的那张!”

那时的酒里混着甜味,葡萄沁在冰里,青丝簪花,白发也簪花,没人顾得上计较是敌是友,都在忙着推杯换盏,谈笑风生。他们在说些什么呢?徐阶试着去分辨,牢骚、玩笑、家常……没有什么值得记住的话。他还算清醒,只是吃多了蟹,脾胃不耐,半趴在桌子上,眯眼瞧着这场欢筵。严嵩的座位离夏言近,二人正聊得热络,徐阶盯得仔细,原来严嵩的鬓发也已斑白,或许因为酒醉,或许因为衰老,他的动作也略显迟缓。他和老师说话的时候靠太近了,惯会套近乎,着实讨人厌。琴声起了,徐阶想,老师若是个琴师,也是会名动京城的,不,名动天下。但夏言不会去做琴师的,他的宿命是站在金銮殿上,是做屏障,是做刀剑。做个高雅隐士,操琴作诗,吟风弄月,都是求而不得的人才会做的梦。总为君恩重,当年别故山,夏言不需要退路。琴声愈发激越,其歌亦如金石破云:“小子今日生辰,醉后狂歌,聊为诸公发。富贵功名都是梦,只有芳名不灭。男子头颅,丈夫意气,要有冲冠发。寸心耿耿,冰壶凉沁秋月。”再后来便是曲终人散,身首异处,芳名早灭,但日月江河不会因谁的老去或死亡而停止轮转。

而今徐阶五十九岁,距离夏言的死已经十四年了。

“臣之罪釁,起自雠家,恐一旦卒然死于斧钺之下,不复能自明。”

“今幸一见天日,沥血上前,即死不恨。”

徐阶终于也明了,能让一个人低头的事情其实有很多,斩首就是其中最有效的一件。而与血液有着相同温度的,是那人眼中不会随着年纪渐长、官位益高而淡漠的热忱,是这片江山之上还愿意流泪的亿兆黎民。他翻开书,内里夹着一纸素笺,上写着一句:“廊庙江湖心共苦”,那是夏言致仕之后寄给他的。徐阶收拾好书,便见窗外夜将尽了,这一年的六月二十九已经过去,他该去上朝了。

 

严嵩被勒令致仕在家已经有些时日,今日议事皇帝却又提起了他,言语间颇流露出些怀念之情。徐阶看得明白,说是“情”还抬举了严嵩,皇上不过是觉得用着顺手罢了。严嵩这些年能得熏天威势,所倚仗的还是皇上的心意。如今这首辅之位换了他当,如何站在殿上,如何顺着皇上的心意,皆在他一念之间。徐阶一番温言劝解,才让皇帝打消了重新召回严嵩的念头。徐阶走出宫门的时候,已近正午,日头毒辣,他在阳光底下站了一会儿,命人去备好轿子,他要去一趟严府。严世藩还未死,局势尚未定,他得去好生安慰严嵩一场。

行至中途,因前路有人闹事,摊贩和官兵乱成了一团,仆人去打听了情况,知道一时半会儿清不了路,便回来禀了徐阶,让轿夫换条路绕过去。又过了会儿,徐阶听见仆人在小声呵斥轿夫:“怎么选了这条路!”待他掀开帘子看时,西四牌楼映入眼中。车马如龙,叫卖声此起彼伏,远方来的商队正吆喝着要打尖、住店,好一派繁华景象。只是白日昭昭,那街面上的老旧血色直铺了一地,众生匆匆践踏,并无人为之避让或停步,每一步都将这洗不净的血踩进青石板的更深处。徐阶看得出了神,一时痴住,竟落下泪来。

那新来的轿夫挨了训斥,心中不满,犹自忿忿争辩:“明明这条路是最近的,有什么走不得!虽说前些年在这里接连斩了夏言和杨继盛两位大人,也没见老百姓们怕的,难道徐爷还怕那些鬼怪闲话吗?”

仆人气得直喊回去便要把他撵出府去,徐阶早已放下了帘子,语气还是一贯的温和:“无妨,走吧,我早都忘了。”

 

 

【终】

 

—— 

夏言有词“廊庙江湖心共苦”,徐阶亦有“山林廊庙心同苦”句。


(因剧情连贯和掩盖作者读书不认真的需要,具体时间和地点描述或与历史不符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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